Valkyrie

【镇魂/巍澜】丹青眷 (上)

一碗甜汤,给亲爱的空山太太 @空山的彦 。

第一次写文,煮了太久有些寡淡,不好吃的话……请记得它是甜的

...(。•ˇ‸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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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巍踏上东帕米尔高原的冰碛荒漠时,夕照正在西昆仑的山尖流连,缠绵着施下薄金色的浅吻,由着它酿出酡颜,化为绯色,凝成重绛,直到昆仑山巨大的山影一点一点没入沉沉的暮霭中,才依依惜别。他站在最后一缕霞光落幕的山口,深深望了一眼黛色中静默的昆仑山,转身向一个岩洞走去。其实昆仑山门的禁制于他而言并无挂碍,然而千百年间,他却从未踏足过那里,仿佛只远远地贪看一眼,就可以避免什么东西一触即碎。


背阴处的岩洞口布着永冻的盐化土,冷硬、干燥,亘古如斯,好像时间忘记了在这里留下它的足迹。山中无岁月,一如泉下无光阴,对于拥有漫长生命的斩魂使来说,时间,或许是一种最没有意义的计量。即便如此,解开洞口封印的昆仑锁,洞内近光处的岩壁上,却清晰地刻录着人间历,告诉来人,距离上一次有人造访,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年。


矗立在入口处的身形顿了顿,隐在黑袍之下的手微微有些轻颤,等了一会儿,才像是确认了什么一般,缓步向洞内走去。洞里的空气寒冷、粘滞,随着来人的脚步,几乎可以漾出肉眼可见的涟漪。岩洞不大,却幽深,岩壁被人力细致地凿平,嵌入萤石,亮着清冷幽微的光。洞穴深处,赫然陈列着数十幅形色各异的肖像,画中人的年龄样貌皆有不同,最里面是一幅巨大的帛画,画着一个青衫简立的青年人,眉目深邃,气度非凡;最外面,却是一幅少年郎,约摸十四、五岁的模样,抱着喂马的干草,笑的腼腆而明亮。


他的目光缓缓流过每一幅肖像,最终停留在那少年身上,眸中忽然涌起难以言喻的暗潮,浪尖上簇着甜,波纹里却碎着苦,良久,才轻轻开口道,“若是地府那群喽啰没有公然偷懒,如今,你当已弱冠。我来,贺一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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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吹

 

画上的少年并不应他,只是笑着,笑得那样鲜明,那样生动,仿佛可以透过纸背,照亮这一方昏暗。


过去的须臾二十年里,沈巍经常会回想起他见到那少年时的情景。彼时他刚刚完成上一幅画不过短短十余载,人间便再次传来了昆仑的消息,他眼看着三千红尘无数黯淡的魂魄中,幽幽亮起一点熟悉的白光,一时间竟不知是欣悦、还是忧惧。


如同沙漠中的旅人嗅到了鼻尖的一抹湿意,他循着那光芒瞬至人间,甚至来不及显露身形,却在那少年的眼底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阳寿未尽之人,将死之时,眼中便会映出来自幽冥的影子。


“鬼,鬼差大人?”少年新丧的魂魄已经离体,胸前一道从左肩划至右肋下的劈砍伤犹自狰狞着,只是不再流血,也没有奇怪的脏器翻出来。


见那人的目光顿在自己的伤口上,少年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他伸手捋了捋自己的躯干,想将并不存在的血肉捋得平整些,好显得不那么失礼。只是他努力抚了半天,已死的魂魄却始终保持着他死亡那一刻的形状,并无任何改变。见徒劳无功,他便也作罢,抬头扬起一个略有些羞涩的笑,“鬼差大人,您若是害怕,就别看我。”


沈巍的喉头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面前这个稚气未脱的少年,这个差点被人被人一刀劈成两半的死魂,正对着从十万丈幽冥深处爬出来的天生鬼王,温言说道,若是害怕,便不要看他致命的伤口。


周身的黑气突然剧烈地动荡起来,如风中残焰爆裂撕扯,昭示着主人此刻翻滚的内心。千百年间的一次次重逢,他不是没有见过他暴尸横死的模样,也早已锻炼出了心理准备,再见昆仑,并不一定是重逢圆满。可他总是想要再见到他的,不论何种情形,只要能再次见到他,总是好的。一如千百年前,邓林初见,无魂无魄的人,从此有了心跳,那才是最好的。


可是眼前的少年,他还这样小,这样……柔软,半点也不像是该横死在这沙场之上的模样。这次,又是为了什么?!沈巍看着他的尸体上乱七八糟的盔甲,根本看不出是哪一国哪一代的制式,突然烦躁得想要挥刀斩灭一切,这战场上的一切生灵死物,乃至整个人间,只要通通毁灭了,便不再有什么能让他一次又一次地破碎。


少年的魂魄感受到斩魂使身上迸发出冰冷的死气和彻骨的寒意,忍不住瑟瑟发抖,尽管如此,他还是努力靠近了点眼前这个被黑雾包裹的鬼差大人,勉强开口问道“大人,生气了?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周遭被斩魂使的威压凝固的空气在这一瞬间得到了喘息的机会,拼命地流动起来,沈巍张了张口,终于找回了人的语言,“你的盔甲……”


少年颤抖的魂魄在恢复如常的空气里微微舒缓开来,又流露出初时的腼腆,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啊,这是从将军府的旧库房里找出来的。将军他们走时,把盔甲、兵器、战马也一并带走了,我只能找到这些。”


说着,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猛然抬头直视着沈巍的眼睛,神情也变得郑重,“大人,我……其实我……其实我不是将军的儿子。我只是管家捡回来的乞儿,平时就在府里帮忙喂马,鲜少出门。将军他们走了,可城里还有好些老人和孩子,他们都盼着将军回来救他们。我就想,如果将军的儿子留下来陪他们一起据守,大家或许能撑得久一些,或许,真的能等到将军他们回来。只可惜,还是没能等到……我,我骗了人,会遭报应吗?”


少年殷殷地看着他,眼神中略有些惴惴不安。他的魂魄带着光,柔和的软白色,并不刺目,却眩红了沈巍的眼眶,“怕遭报应,却宁愿骗,也不走?”


“不能走。”少年目光里的惴惴瞬间变成了坚定,“如果连我也走了,敌军攻进城来,大家就真的完了。”


“所以你知道,他们不会回来。”


“……”少年的眼睛第一次黯淡了下去,却很快又重新亮起来,“可是如果万一呢?万一他们回来了呢?”


可是、如果、万一,他的昆仑总是会为了一些莫名的理由死去,不论他多想让他平安庸碌地活着。可若非他一意如此,他也不会得到他的消息,不会找到他的魂魄,不会再见到他。沈巍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矛盾过,总是盼着再见到他,却也盼着,永不再见他。


“大人?”见鬼差大人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漂亮的眼睛都失了神彩,少年忍不住出声探询。沈巍闻声抬眼望向他,那目光深沉眷眷如有实质,饶是少年现在只是一缕幽魂,并无实体,却好像真切地感受到了那分量,浩荡汹涌,滂沱澎湃。


少年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却并不十分抗拒,对这位鬼差大人,他似乎有某种与生俱来的亲切,尽管在他区区十数年的短暂生命中,从未有过一星半点能与鬼神通的灵力。见沈巍望着他,他便也回望着他,末了,忽而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这一笑,云破日出,天地便有了颜色。


沈巍被这笑容灼得胸口一窒,尽管他本不需要呼吸。罢了,他认命地想,哪怕千百年过去,哪怕须臾相见瞬即离别,哪怕多数重逢都如眼下这般光景,他总还是想要再见他一面的。“随我来,”他伸手将少年的魂魄拢入黑雾中,“我送你。”

 


送走昆仑后,沈巍很久没有再作画,他总是不断的回想起那个明亮得几乎要烫伤他的笑容,却始终找不到一种合适的颜色可以描绘分毫。直到他无意间路过棣棠花开的四月,那一丛丛浓郁、清亮、含蓄、鲜丽的黄,在山风的吹拂下枝柔款摆、意态绵延,衬着翠微山色潋滟水光,直看得人眼明心畅,那便是鼎鼎大名的山吹色了。


终于,浓黄重彩入画,少年的笑容被永远留在了纸上。每当沈巍到来时,又重新绽放,于时光的罅隙中,再一次点亮他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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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芳

 

更早的时候,沈巍没有设想过他们还能再见。昆仑的神魂太重,不仅冥府的渡船载不动他,生死簿也录不下他,神农仅能洗去他的神格,让他的神魂能像普通凡人的魂魄一样行过三生路,渡过忘川河,穿过轮回井,却无法让生死簿载下他的命格。是以昆仑入了轮回以后,竟如涓流赴海,无人可知他去了哪里,只知道他去了人间。十丈软红、千亿俗世、万法众生,或许,他做了人,又或许,做了花鸟鱼虫。


沈巍原本觉得,知道他的昆仑还在这滚滚红尘的某一处,而不是同那些陨落的先圣一般消散于天地间,已是他退而所能求的最好的其次,即便永世不得再见,他也甘愿为此,孤身困守大封千万年,直至和大封一起毁灭。


所以当人间传来昆仑的消息时,他有一瞬的迟疑,委实不敢相信,上天会对他这样的人有所眷顾。可那属于昆仑的气息是真实的,有光,自芸芸众生晦暗的魂魄中缓缓亮起,让他终是忍不住寻过去悄悄看了一眼。


那是一个极其美丽的女子,姿容天成、占尽风流。倾国倾城的美貌,带来的是倾国倾城的祸乱。觊觎美色的野心互相屠戮,人们却斥她为红颜祸水。被父兄献祭、被夫婿出卖,身如浮萍,她却没有按剧本飘零,而是选择了抗争到底。美丽无罪,错的是那些贪图美色、为一己之私将战火点燃致一片焦土的人。既然她生而美丽,便肩负这美丽奋而挣扎,抗天道不公,拒人心蒙昧,灿烈而生。


就在她拿起长剑的那一刻,属于神的魂魄再也无法为人的身躯所压抑,露出一点光来,于是沈巍就看见了他。于邓林之阴惊鸿一瞥之后,在无涯的时间荒野中,在浩莽的山河人间里,再一次的,看见了他。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看着那一世的昆仑以一个柔弱的女子之身与天地挣命的,尽管他一眼未眨从头至尾看了个真切。直到那人走过奈何桥、饮下孟婆汤,投入了新的轮回,再次杳无踪迹,他才恍若大梦初醒般反应过来,原本以为永世不得再见的人,再一次出现在他目之所及处,那是,昆仑。


他不知道为什么还能见到他,就已经十分渴望再次见到他,哪怕只多一眼。


于是当人间再次亮起微光时,沈巍第一时间追了过去,那是一个书生,路遇恶霸欺凌弱小,挺身而出却无人相帮,最后被恶霸的手下乱棍打死。他看着那道光从人的皮囊里透出来,落在茫然伫立在阴阳两界交汇处的新魂上,突然间泪如泉涌。


他隐隐有种预感,他们还会再见的。哪怕换了名字、易了容貌、转了性格,昆仑还是那个昆仑,神农能够洗去他的神格,却洗不掉他身上的神性,于是在无数个不同的人生里,千万种不同的选择中,上天入地,他只会选择那一种。


而当那人在不同的轮回中某些相似的桥段里,一遍又一遍地做出相同的选择时,他便得以逐光之引,于大千世界亿万生灵之中,与他再次相逢。

 


那一世的美人,于画帛上素面朝天了很多年。很多年以后,沈巍寻到了极为难得的苏方木,细细地舂捣、过水、浸泡,再加入骨胶、蜂蜡、白矾,反复地熬煮、过滤、凝结,终于制得了上好的胭脂红,其色深绯,名曰,蘇芳。


他用这得来不易的一点红,仔细晕染着画中美人的面颊,如同为新妇描眉的夫婿一般虔诚,那是他自离别后,第一次认出他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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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吹】很有名气的和色,日文中的棣棠花就叫山吹,关于山吹色的描写源自蔓玫的《花名册》中“天下最好看的黄”一章,是真的很戳我心的好看。


蘇芳】这里取的也是和色,一种偏豆沙色的红。虽然在中国苏方木也是一种很主流的红色染料,但因为成色比较暗淡,制胭脂主要还是用颜色更鲜亮的红花。在中国色的语义中,跟苏方木有关的词有“苏木染”,大约接近粉色,或“蘇枋”,偏茶褐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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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青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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